我在许多地方过过夜——北方温暖的大床,南方阴冷的小床,面朝大海的木床,还要肯德基爷爷的餐厅,公园里面黑色细长的板凳,火车拥挤难闻的硬座,但没有一个夜晚像昨天晚上那么难熬,那么难忘,又那么让人觉得青春真蛋疼,世界真美好。

仔细看了四遍贝爷的西伯利亚探险节目后,我们于下午四点到达海拔三千五百米的西岭雪山山顶,山顶视野极好,景色平常,雪稀稀落落的散在土地和树枝上面,我们找了一块相对较平的土地,扫开薄薄的积雪,然后开始搭帐篷,这一工作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对于野外生存的书本知识极度丰富而实际操作经验极度贫乏的我来说,搭帐篷顺利成功这事儿还是给了我一定的鼓励,于是我接下来开始找石头,然后用一把小折叠刀试图砍一点柴,以便达到在日落前生起石头火堆的目的。所有求生专家都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你火的重要,这也是我急于生火的原因。干涩清冷的高海拔空气让我的肺得不到足够氧气,进而带来轻微的头痛,然而我还是假装成一个熟练的户外专家,不断的捡着石头和砍着树枝。

伤心的是,我的另外三个同伴,却在我辛苦砍柴的时候玩着自拍,这让我感觉出离的忧伤,我连手机都没摸出来过,辛辛苦苦的捡着石头,他们却在嘟着嘴玩自拍!这群不知道求生知识的现代人,我在心里默默谴责他们,并把树枝折成一节一节的。后来他们终于加入进来,给我找了一些潮湿带雪的枝叶,然后我开始生火。

我很想按照圈子里面流行的做法—用打火石生火,然而最近由于过年淘宝店家几乎都回家潇洒去了,所以我只能用随地买到的打火机来生火。树枝噼里啪啦的响着悦耳的声音,火苗窜了出来,我的心中立即升起贝爷一般的的勇气,并在开始琢磨接下来是要生吃树皮还是活吃老鼠的时候,火呼的一下就灭了—树枝太潮湿了。但我还不死心,继续点火,刨着树枝迎合着火苗的方向,但是第二次依然失败了了,天色渐晚,气温开始降低。同伴们叫我快点到帐篷里面来别玩火了,他们人多势众,我担心要是一直在外面他们不让我进去就不好玩了,所以还是滚进了帐篷里。

没有火,我的心里很落寞,但是帐篷里的温度并不太低,我们四个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头枕着各自的包,一字排开的躺着,男生在最外层挡住风,女生在中间。我是个男的,又很健壮,所以我靠着帐篷的门。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聊天,后来就开始尝试睡觉,说话的声音一停止,我们就听见下雪的声音,起初很轻微,而后开始连续不断,和下雨的滴滴答答不一样,下雪的声音沙沙沙的,像是柔软的撞击,轻轻的坠落,并不给人的耳膜以任何刺激,反而像对紧绷神经的按摩,让人放松。我大概睡了十五分钟,就被冰冷的空气和地面冷醒了,帐篷里面的气温也开始下降。我们的身下是两层防潮垫,没有羽绒睡袋,也没有地毯,寒气直逼后背和大腿。我翻了个身,却依然无法阻止寒冷的感觉,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如同躺在冰窖,头痛开始加重,我开始担心熬不过今晚。

我的同伴也不好受,他们已经开始抱团取暖,但是这样还是无济于事,我开始给他们讲述贝爷在西伯利亚的雪地上熬了十六个小时的夜晚的故事,但是似乎没有多大用处,我们开始憧憬起被子,空调,电热毯。大家紧缩在一团,在雪地的夜晚艰难的熬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寒冷刺骨的空气,荒无人烟的野地,漫天纷飞的大雪,不见五指的黑夜,你可能再难找到比这更加让人萌生忧伤的露营场地了。似乎过了很久以后,一个哥们问我时间,我看了看手表,发现居然才九点半。我们还有接近十个小时要熬!比起艰苦的条件,时间的变慢更加让人痛苦。我开始发热,剧烈头痛,我回想起小学的课文,红军长征过雪山的时候,一个战士坐下睡着就醒不来了,以前我觉得玄乎,现在我觉得这他妈就是在写我啊。

不能等死,我觉得我应该活动活动,于是我离开了帐篷,打算去不太远处的厕所上个撒个尿,我握着从十跟树枝里面精选出的登山杖,打开帐篷的拉链,雪立即汹涌的灌到了我的脸上,我抬腿伸进雪地里,雪立即淹没了我的鞋子,手电筒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雪白,好大的雪!我走出野地,走在白雪覆盖的台阶上,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松松绒绒的在我的脚下散开,我杵着登山杖,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亮着微光的厕所,这个厕所是新建的,很大,装修也很好,在我进去的一瞬间,我几乎被感动的落泪,这个厕所里面还装了地暖!我快速尿完,然后返回帐篷,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我的意思是,再帐篷里呆一晚上大家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山路危险,唯一安全的可能就是这个厕所了。大家还是犹豫不决,不过在他们发现即使贴了几张暖宝宝也无济于事之后,大家终于决定,迁都厕所。

这是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虽然它让人哭笑不得。

这间厕所的女厕所分部已经被另一群驴友占据了,于是我们占领了男厕所,地暖真是太强大的东西了,尽管外面漫天大雪,但里面却温暖如春,我知道这个词用在厕所上面也许不太恰当,但是我真心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厕所了,它干净,温暖,没有异味,空间够大,它容纳了四个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业余驴友,它在一片冰天雪地的荒地中提供了栖身之所,独立于寒冷和黑暗,内部明亮温暖。同伴中的女生感叹从未想到会有一天在厕所过夜,还是男厕所,但我又何尝想到我会在男厕所过夜呢?我们脱下了鞋袜,冻僵的脚踩在干净温热的地暖瓷砖上,感受到真实存在的热度。

我们一开始靠着墙壁睡觉,后来索性躺在地上睡觉,我用我的鞋子和帽子做了一个舒服的枕头,而他们则互枕着别人的大腿。尽管还是不太舒服,但和冰冷刺骨的帐篷比起来,这里已经足够美好了。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一个厕所真的可以美好,尤其是它有地暖的时候,尤其是它干净整洁的时候,尤其是外面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时候。贝爷教我们实在口渴的时候可以喝大象粪便里的水分,和这比起来,在一个温暖干净的人类厕所过夜只能算是享受。我躺在厕所温暖的地上,突然觉得,人类固有的好恶之别与高低之分,其实都是生活在自己安全温暖的人类圈子里的意淫共识。有些人难以下咽的食物却是另一些人赖以生存的珍馐,这是差距,却并无高下。

熬到凌晨四点过的时候,我走到外面去看,发现漆黑的夜空缀满了星星,明亮悠远,我从未见到如此繁密的星空。站在冰原的星空之下,空气依然寒冷,但我却觉得特别清澈。

之后我每隔半个小时出来看看天亮没有,终于,在七点之后,远方开始亮起朦胧的红光,那是久违的日出,之后磅礴的云海开始显现在我的眼前,翻滚着,糅合着,波澜壮阔,连绵至远方的群山。随着太阳的升高,云海上笼罩出一层耀眼的金光,穿过浓浓的云海,刺入幽深的山谷。我们被这绝美的景色感动的甚至忘掉了赞叹,而脚下踩的是松软而厚实的白雪,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了。千言万语总结成一句感叹,真他妈美!

我们站在人烟稀少的山顶,看着风景,在雪地上撒野,那个漫长夜晚的寒冷和痛苦被一扫而光,变成了漫天飞洒,晶莹剔透的雪花,这个时候索道还未开始,那些乘着最早一班索道上山的人也赶不上这最美的风景了。这样想来,那个奇妙夜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我们看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未曾看到过的风景。

王安石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这雪地的寒冷,厕所的夜晚,都是对『有志』的考验,而自然给予有志者的回报却绝不吝啬,古人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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